無數專家學者和普通人,或秉持著自己的法理觀點,或從樸素道德出發,就這項議題展開了曠日持久的討論。
有記者聞著味道試圖采訪我,在許宵爸媽的幫助下,我和外婆搬了家。
遠離了記者,也遠離了樓上點著喪燈的鄰居。
在一個晴天,我的申請終于得到了批復。
我前往看守所探望許宵。
他的紅色寸頭染成了黑色,七顆閃耀的耳釘也被取下。
他坐在玻璃后面,穿著橙色的馬甲,神態很平靜,看見了我,還微笑了一下,似乎跟從前沒有什麼兩樣。
可是誰也無法忽視他腕上的那副手銬。
原本想好的,絕對不能在他面前情緒失控。
可是,只看見他一眼,淚水就不停地掉落了下來。
哽咽得無法說話。
最終還是許宵先開了口,懶散的語氣。
「姜言,你怎麼老愛哭啊?以后我可不能替你擦眼淚了。」
眼淚掉得越發洶涌,我匆忙拿紙捂住眼睛。
我說:「對不起。」
許宵說:「別犯傻,你沒有對不起誰,是別人對不起你。」
我拿額頭抵住桌面,肩膀劇烈地顫抖,眼淚墜在了膝蓋上。
他輕聲喊我的名字:「你能把頭抬起來嗎?我想看看你。」
我匆忙擦干眼淚,默默地與他對視。
許宵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了,說:「你身上的傷都好全乎了嗎?」
我答:「都是皮肉傷,好得快。」
他點點頭,又問:「這件事情不會影響你學習吧?我記得你想考清華。」
明明是他失去了參加高考的機會,為什麼能這樣輕描淡寫地,只關心我的未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按捺驟然升騰的淚意。
然后開口:「許宵,有句話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非常喜歡你。」
許宵有一瞬的怔忪,然而他很快笑了起來:「姜言,你好笨。你說過的,在那天下午。」
我急切地攀著玻璃:「我那天沒有說清楚,我真的非常……」
獄警輕咳一聲:「時間到了。」
許宵站起身,都走到門口了,卻又回頭。
他漫不經心地說:「姜言,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我喜歡的是高三的一個學姐,救你只是偶然,你可別給我搞以身相許守身如玉那一套。」
我點頭,笑得輕松:「當然,我知道你喜歡別人。」
門關上了,他走了。
我的背脊順著墻壁緩緩滑下去,終于可以放聲大哭。
2015 年的許宵,你可能不知道。
在另一個時空、和我相愛多年的,2023 年的你自己,曾經獻寶般地把自己的高中博客分享給我。
那里面有十三條長博文,記錄著你從 2014 年開始的暗戀心事。
你喜歡的那個女孩子,她坐在第三排,愛吃牛肉粉絲包子。
你為她染了紅頭發,打了一排耳釘,想吸引她的注意,她卻對此一無所知。
哥們兒勸你去表白,你卻覺得不能耽誤人家考清華。
于是你們的關系僅限于第三排和最后一排,從后往前收試卷時偶爾的姓名重疊。
直到那個下午,她突然出現在你面前,詢問你是否可以教她翻墻。
你表面平靜似水,內心卻有一百個小人在跳舞。
她叫作,姜言。
12
外婆沒有去世,我長久地停留在了這個時空之中。
高考后填志愿,我填的全是法學相關。
最后我如愿以償,考上了中國政法大學。
別人在刷績點、參加校園活動,我跟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師,專門研究防衛過當與正當防衛的量刑問題。
數次,我申請去探視許宵,卻被告知犯人拒絕與我會面。
我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暗示我,讓我忘記他,去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那怎麼可能呢?
許宵,我和你之間,并非只有 2014 年到 2015 年短暫的同學情誼而已。
我們之間,有著橫跨四個時空長達十余年的漫長愛情,以及,我欠你的一條命。
我每日在圖書館與教師辦公室之間奔波,拒絕掉所有的曖昧關系。
室友笑我心如止水似尼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贖罪。
許宵在監獄高墻內服刑,我就把自己變成一座移動的囚牢。
他不肯見我,但我有我的方式陪伴他。
2018 年的秋天,我所在的城市終于被收錄進百度地圖的實景畫面。
我打開了闊別已久的功能界面。
2015 年的夏天,保松小區外是推著木車叫賣冰飲料的阿姨,還有一樹傾斜的廣玉蘭。
沒有穿著淺藍色上衣的外婆,沒有下著象棋的老大爺。
一切都變了。
從那個秋天許宵敲在男人頭上的一悶棍開始,命運的樹枝發生分叉。
期間無數新鮮綠芽生長,藤蔓糾葛著,蔓延出一片新的故事線。
我猶豫著,輸入新的地址:濱海市第二中學。
畫面跳躍變幻,最終變得清晰穩定。
第二中學的外圍墻邊,有一對熟悉的人影。
少年理著紅色的寸頭,少女扎著高高的馬尾。
少年握住少女的手腕迅疾地向前奔跑,校服衣角在空中張揚地飛起。
那是 2015 年的秋天,我和許宵。
他笑著回眸,意氣風發到了極點,側臉在太陽下折射出極為驚艷的弧度。
真好看啊,真英俊啊。
可是……那樣燦爛的一個人,卻要在高墻內煎熬六年青春。